于坚诗歌 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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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8-21 00:58 于坚,男,1954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 80年代成名,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
感谢父亲 一年十二月 这真不容易 我白发苍苍的父亲 对一只乌鸦的命名 从看不见的某处 乌鸦用脚趾踢开秋天的云块 潜入我眼睛上垂着风和光的天空 乌鸦的符号 黑夜修女熬制的硫酸 嘶嘶地洞穿鸟群的床垫 坠落在我内心的树枝 像少年时期 在故乡的树顶征服鸦巢 我的手 再也不能触摸秋天的风景 它爬上另一棵大树 要把另一只乌鸦 从它的黑暗中掏出 乌鸦 在往昔是一种鸟肉 一堆毛和肠子 现在 是叙述的愿望说的冲动 也许 是厄运当头的自我安慰 是对一片不祥阴影的逃脱 这种活计是看不见的 比童年 用最大胆的手 伸进长满尖喙的黑穴 更难 当一只乌鸦 栖留在我内心的旷野 我要说的 不是它的象征 它的隐喻或神话 我要说的 只是一只乌鸦 正像当年 我从未在鸦巢中抓出一只鸽子 从童年到今天 我的双手已长满语言的老茧 但作为诗人 我还没有说出过 一只乌鸦 深谋远虑的年纪 精通各种灵感 辞格和韵脚 像写作之初 把笔整枝地浸入墨水瓶 我想 对付这只乌鸦 词索 已开始就得黑透 乌鸦 就是从黑透开始 飞向黑透的结局 黑透 就是从诞生就进入永远的孤独和偏见 进入无所不在的迫害与追捕 它不是鸟 它是乌鸦 充满恶意的世界 每一秒钟 都有一万个借口 以光明或美的名义 朝这个代表黑暗势力的活靶 开枪 它不会因此逃到乌鸦之外 飞得高些 越过鹰的坐位 或者降得矮些 混迹于蚂蚁的海拔 天空的打洞者 它是它的黑洞穴 它的黑钻头 它只在它的高度 乌鸦的高度 驾驶着它的方位 它的时间 它的乘客 它是一只快乐的 大嘴巴的乌鸦 在它的外面世界只是臆造 只是一只乌鸦无边无际的灵感 你们 辽阔的天空和大地 辽阔之外的辽阔 你们 于坚以及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都是一只乌鸦巢中的食物 我想这只乌鸦 只消几十个单词 形容的结果 它被说成是一只黑箱 可是我不知道谁拿着箱子的钥匙 我不知道谁在构思一只乌鸦黑暗中的密码 在另一次形容中它作为一位裹着绑腿的牧师出 现 这位圣子正在天堂的大墙下面 寻找入口 可我明白 乌鸦的居所 比牧师 更接近上帝 或许某一天它在教堂的尖顶上 已见过那位拿撒勒人的玉体 当我形容乌鸦是永恒黑夜饲养的天鹅 具体的乌 闪着天鹅的光 飞过我身旁那片明 亮的沼泽 这事实立即让我丧失了对这个比喻的全部信心 我把“落下”这个动词安在它的翅膀之上 它却以一架飞机的风度“扶摇九天” 我对它说出“沉默” 它却伫立于“无言” 我看见这只无法无天的巫乌 在我头上的天空牵引着一大堆动词 乌鸦的动 词 我说不出它们 我的舌头被铆钉卡位 我看见它们在天空疾速上升 跳跃 下沉到阳光中 又聚拢在云之上 自由自在 变化组合着乌鸦的各种图案 那日 我像个空心的稻草人 站在空地 所有心思 都浸淫在一只乌鸦之中 我清楚地感到乌鸦 感觉到它黑暗的肉 黑暗的心 可我逃不出这个没有阳光的城堡 当它在飞翔 就是我在飞翔 我又如何能抵达乌鸦之外 把它捉住 那日 当我仰望苍天 所有的乌鸦都已黑透 餐尸的族 我早就该视而不见 在故乡的天空 我曾经一度捉住它们 那时我多么天真 一嗅着那股死亡的臭味 我就惊惶地把手松开 对于天空 我早就该只瞩目于云雀 白鸽 我多么了解并热爱这些美丽的天使 可是当那一日 我看见一只鸟 一只丑陋的 有乌鸦那种颜色的乌 被天空灰色的绳子吊着 受难的双腿 像木偶那么绷直 斜搭在空气的坡上 围绕着某一中心 旋转着 巨大而虚无的圆圈 当那日 我听见一串串不祥的喊叫 挂在看不见的某处 我就想 说点什么 以向世界表白 我并不害怕 那些看不见的声音 女同学 那一年春天 音乐课后 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 当时 在一群中学生中间 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 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 但没有人承认 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大家刚刚上初一 那天你肯定出众 是由于跳绳 还是唱歌 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 追逐着另一个 粉红色的女孩 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 但你没有模样 你是有雀斑的女孩 还是豁牙的女孩 你肯定出众 但你不是某一张脸 而是好几张脸组成 你没有肉体 天国中的植物 你属于哪一个芳名 刘玉英 李萍 胡娜娜 李桂珍 哦 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 一片空空的操场 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 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 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 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 你的脸是否有痣 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 事关疼痛 出众是危险的 这使得你无法接触 当然 我拉过你的手 不止一次 大合唱 集体舞 木偶人的课外游戏 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 像成年人的手一样 有力 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 老师那时常说 祖国的花朵 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 老让我 把你 和某个春天相联系 那个春天 是否开过花 我已经想不起来 但在我的记忆中 你代表着春天 代表着花 还代表着正午时光 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 但我总觉得那些年 你和我形影不离 因为 教室的座位 总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 但你没有 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 我只会怀疑男生 我也偷过 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 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 当然啦 是在大白天 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 只能偷偷摸摸 连看你 也只是偷看 我正视你的时候 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 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 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 朗诵 哦 女同学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 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 你当过贼么 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偷偷地 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 女同学 我是否年纪轻轻 就与幽灵同座 而我又是谁 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 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 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 革命 我做有些事 都不知道该怎么讲 有一学期 我老梦见你跳绳 星期一 在课堂上 我深怀恐惧 无法认真听讲 一节节课 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 当众提问 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 在关于你的狂想中 钻来钻去 我朦胧地觉得 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 但我一个也找不到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 害怕着班集体 会看透他的坏心眼 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 是可耻的 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 这种体裁的作文 谁会教给我们 永远是零分 女同学 请恕我冒昧 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 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 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 是以你的芳名为题 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 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 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 害羞的男同学 不知道是幸福的 这使一头豹子 闯入了花园 使一只企鹅 投进了烈火 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 日复一日 我们对着黑板 学习并列复句 造句日益规范 动作越发斯文 日复一日 你出脱成窈窕淑女 我成长为谦谦君子 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 头也歪了 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 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 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 “你……也走这条路” 你的样子奇怪 令我警惕起来 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 唯一的一次 可我又说了些什么 “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 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 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 一个愣头青 只被你的样子迷惑 这个样子我记住了 中学毕业 我才知道 当姑娘 歪着头 笑成这种样子 就是她 想怀孕的时候 哦 说起来 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 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 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 而你 女同学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 终于没有当成 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 岁月已逝 学校的操场空空 并非人去楼空 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 十点整 大家都会活蹦乱跳 从教室滚出来 女同学 你当然出众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 来到大怒江边 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 一个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 想爱 想哭 想树一样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现 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 她让我大声吼 对着岩石鼓起肌肉 她让我紧紧抱 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 丰满如树但很柔软 她闭了眼睛 不看我赤身裸体 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 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 春天山里的桉树叶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着我 永远也不离开 永远也不走近 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 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 她总是在黎明或黄昏升起 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 让我大碗喝酒 大块嚼肉 任我打 任我骂 她低着头 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 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 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 那一天我走下山岗 她望了我一眼 说 天黑了 我跟着她走了 从此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逃跑 然后又悄悄地回来 失魂丧魄地回来 乌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怒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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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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